论如何愉快地弄掉节操

五



那夜赵云澜迷迷糊糊睡着，又迷迷糊糊醒来。
沈巍似乎整夜未眠，却并不显得疲惫。
他们踏着清晨的雾气回到马车里，赵云澜还想着再睡一个回笼觉，打着呵欠四下一看，忽然发现这里的景致和他们离开时完全不同。
“阵破了，幻境自然就消失了。”沈巍自动解说道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赵云澜说着，回头看到沈巍站在那儿不动，连推带拽地把他往马车那儿拉扯：“沈公子你赶紧去歇一会儿，补个觉，顺便等那个坏人来。”
“我不累。”沈巍笑眼一弯。
“怎么能不累？”赵云澜瞪眼，“武功再好你也是肉体凡胎，这么不爱惜自己怎么行。”
他把沈巍拉到马车上，逼着沈巍和他一起换下被雾水打湿的鞋子外衣。
“其实不用了，我……”沈巍手掌挥过，衣服和鞋子就干了。
赵云澜呆看了半天，抚掌表示叹服：“这个能教吗？”
沈巍一笑，伸手帮赵云澜也把衣服翻新了一下。
“太厉害了！沈公子以后要是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。”赵云澜有意无意地说。
沈巍怔了一下，一时没有接话。
赵云澜用手指关节抵住嘴唇，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说我随口说说别在意之类的，可是他就是很在意。
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，如果这个人不在身边，余生无论如何都不算圆满。
沈巍神色突然一变。
接着赵云澜就被沈巍迎面一掌推出了马车。
赵云澜一个翻滚落地，只听咔啦一声，刚才还好端端的马车已经在剑气刀光下四分五裂。他赶快稳住身形，在一片尘灰木屑纷飞中寻找沈巍的身影。
“沈公子？沈巍？”
灰尘弥漫中，一个黑影一闪而没。赵云澜提了刀直接冲过去，一下就在一群蒙面人中间看到一个身着飘逸黑袍，戴着金属面具的人。那人一柄长枪冒着森森寒气，横空一扫就撂倒了一片人。
接着，随着马车碎裂的灰尘散去，他周身烟雾一散，又变成沈巍白衣束发的模样。
“你过来干什么！”沈巍百忙之中还不忘凶他一句。
“来帮忙呗，”赵云澜上前一步立到他背后，还不忘揶揄一句：“神仙公子？”
简单的一句玩笑，却令沈巍短暂地失了神，本来要架起的刀提了一半就停住了。
可这一刀本来是要架住对面歹徒迎面劈来的那把刀的，随着赵云澜一声惊呼，沈巍下意识地偏了下头，那一刀就斜斜削在沈巍的肩膀上，拉出一长串血珠。
“我没事。”他条件反射般地对赵云澜说。
赵云澜被他的反应弄得什么担心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了。
两人并肩作战，很快解决了来偷袭赵云澜这一帮人。周围还有几个散兵在和赵云澜的手下纠缠不清，沈巍和赵云澜见状分头过去帮忙。
沈巍手中的刀已经风一般架在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上，却生生顿住了：“这几个是普通人。”
赵云澜意外：“啊？”
“是普通人，杀不杀？”沈巍姿势没动，眼神却澄澈地转向赵云澜，好像在等什么命令。
在赵云澜印象里，沈巍应该是个武功卓绝心也够狠的人，不然不会让人那么惊惧。可是这杀人杀到一半，突然就人畜无害地扭头请示杀不杀，未免也有点太……可爱？
看到赵云澜犹豫，沈巍直接撤了刀：“看在龙城镖局的份上饶你们一命，滚。”
仅剩的几个人无需等他说第二遍，一溜烟就跑没了影。
沈巍直起身的步伐踉跄了一下，赵云澜赶快扶住他：“怎么样？伤让我看一下。”
他伸手就去拽沈巍的衣服，却被沈巍拦住了。
他低头看到沈巍变红的耳朵根，这才反应过来镖队的兄弟都在跟前，这样扯开沈巍的衣服确实不太合适。可是马车已经毁了，暂时也没有什么方便的地方。
他扶沈巍坐下，挥手扯下披风，兜头盖住两人：“条件有限，凑合一下吧。”
一时空气忽然静了，披风下柔和的光线落在两人的脸上，沈巍任他解开衣襟，静静地让他专注处理自己的伤口，一时心头百感交集。
沈巍肩膀的伤看着可怖，其实不算太深，沈巍自己已经止住了血。这一战消耗有点大，沈巍觉得胸口有些疼痛，强忍了半天还是偏头咳了血出来。
“沈公子？”赵云澜瞬间又慌了手脚。
“无妨，”沈巍扯出个笑容来，“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。”
赵云澜看他表情不像说谎，稍微镇定了一下，却还是有点担心：“可是，你这样反复透支自己的身体，也不是个办法啊。”
沈巍凝视着他，看到他小心担心又夹杂嗔怒的眼神，不觉自己眼中已蓄了泪水。
“很疼吗？”赵云澜心疼地问。
沈巍一笑，一颗眼泪顺着下睫毛掉了出来。
他摇了摇头：“不疼。”
赵云澜还想再问，可听声音周围的伙计们已经把镖车和马匹重整了一遍，正朝他们围过来。
“能起来吗？”赵云澜看沈巍点头，小心翼翼地揭了披风，把沈巍扶了起来。
“少爷。”刚才就站在这儿一直没敢出声的副队长赶快上前。
“受伤的兄弟有多少？”赵云澜问。
“受伤五人，不过都不太重。”
“货物呢？”
“有两个箱子被劈开了，我粗略看了一下应该完好。”
“嗯，”赵云澜点点头，“休息片刻再赶路，看路程很快就能回到龙城了。”
“好。”这位特意偏过一步对沈巍作了个揖，才回头去布置了。
赵云澜等手下人一走，又恢复了忧心忡忡的状态：“这下马车毁了，我们得骑马赶路，沈公子身体受得住吗？”
沈巍点点头：“小伤而已，不必担心。”
赵云澜瞪他：“你呀，就是这种逞强的习惯让人最不放心。”
镖队行路并不快，可走了半天之后，骑在马背上的沈巍还是肉眼可见地白了脸。
赵云澜一把拽住他的缰绳：“你这样不行，下来。”
沈巍表情有点迷茫，从善如流地勒马翻身下来，一落地就腿一软往后倒去。
赵云澜扶住他的腰：“你和我骑一匹马吧。”
“不行……”沈巍慌忙挣扎起来。
“什么不行，你都站不住了，一会儿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。”赵云澜没好气地翻着白眼，“你放心，大家都知道你杀敌受伤，又没把你当娇滴滴的女孩子。”
沈巍只好同意。
沈巍刚刚在马背上坐稳，赵云澜就在他身后落座。因为只加了马蹬没换双人鞍，两人的身体只能紧紧地贴在一起。沈巍感觉到赵云澜的前胸覆着他的后背，随着两人的呼吸上下起伏。他不安地动了一下，发现赵云澜的膝盖抵着他的大腿内侧，手臂则环过他的腰挽住缰绳。两人头颈相贴，赵云澜每一口喷出的湿热气息都落在他的耳畔。
沈巍觉得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就加速到脱离了控制。
“你身上好凉。”赵云澜低声说，两脚一夹催动了胯下的马。
沈巍却觉得，自己和赵云澜贴在一起的每寸皮肤，都发热至滚烫。 

是夜，镖队支了帐篷休息，赵云澜又检查了一遍沈巍的伤：“看着是没事了，你这两天注意别再运功，等到了龙城给你找个大夫看看，赶紧把内伤养好。”
沈巍低头沉吟：“赵云澜，我明天，就要走了。”
“走了？”赵云澜吃惊地问，“你去哪里？”
“回我该去的地方，”沈巍看了他一眼，“我本来也不属于这里。”
赵云澜一时没说话，只是帮沈巍把衣襟理了又理。沈巍也不催他，眯了眼看着眼前跳动的烛火发呆。
“沈公子，你是神仙吗？”赵云澜突然问。
“我，本来不是的。后来蒙故友所赐，有了……一些能力。”沈巍的目光染上一缕若有若无的悲伤。
“今天放那几人走的时候，特意提了我们镖局的名字，是怕我们与人结仇吧？”
沈巍点点头：“江湖凶险，虽难以回避所有风险，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在意自己的安全。虽然做镖局都说人在货在，但是有时候……”
“沈巍。”赵云澜沉声打断了他。
沈巍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。
“我，我想和你在一起。你说的那些什么责任，期望，我都可以放弃。”赵云澜说得很慢，话音里带一点孤注一掷的茫然和绝望。
沈巍一愣，忽然笑了：“放弃了，那便不是你了。”
明明是才认识没多久，沈巍却好像比赵云澜自己还了解他。
“你无需记得我。”沈巍嘴边带笑，目光却仿佛涌出无数深不见底的情绪。他伸出手，似乎想要触及赵云澜的额头。
赵云澜已经感觉到一股温和却强大的力量朝自己的脑海袭来，他突然明白了沈巍在做什么。
“不，”赵云澜坚决地挡住了沈巍的手，“我想要记得。”
沈巍迟疑了一下：“那你须答应我，将我们之间的事全部放下，好好过你自己的人生。”
赵云澜看着他，感觉如剥皮削骨般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：“我答应你。”
沈巍看他这样，心里涌出太多不忍。他捧住赵云澜低垂的头，轻轻在额上落下一吻。
赵云澜猛地抬头，小兽一般的目光在沈巍脸上停留片刻，接着一下子吻上了沈巍的唇。
沈巍闭了闭眼，还是伸手推开了他。
“总归要分别的。”沈巍说了这么一句。
赵云澜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情之所至，他们都是一样的。只是沈巍既然注定要消失在他的生命里，两人之间的羁绊，当然是越少越好。
赵云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，低头把眼睛埋在了沈巍的肩头：“那就，让我抱你一会儿吧。”

第二天大家收拾好了行装启程动身，沈巍落在后面，没有上马。
他衣着整齐，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束好，面容沉静，看上去和最初相遇那天并无二致。
“赵公子，此次所运的东西关系重大，虽所剩路程不多，也须小心谨慎。”
赵云澜看了他一会儿，苦笑着拍了拍他单薄的肩：“你啊注意身体，什么事情别担得太重了。我们……后会有期？”
沈巍张了张嘴，却没再说话。
“走了！”赵云澜也不再磨蹭，故作潇洒地翻身上马，挥鞭就走。
“赵云澜，愿你此生平安顺遂，逢凶化吉。”沈巍清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这是在永诀了。
赵云澜死死攥住缰绳，狠了狠心，没有回头。

镖队到达龙城时，皇宫的人已在城门迎候。
赵云澜顺利送了镖，回头看看城外山林间的层层暮霭，心里怅然若失。他不由想着，沈巍，此刻应该正在哪里注视着他吧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，回过身迎着夕阳打马向镖局走去，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。
不过是缥缈浮生之间的片刻留连。
沈巍要他放下，他既然答应了，哪怕打碎骨头和血吞，也要做出放下的样子。

似乎真如沈巍所说，他这一生，虽常常偶遇逆流，却每每能从厄运中转个弯逃出来，竟然真的算是做到了平安顺遂，逢凶化吉。
他总是隐隐地期待在偶遇危险的时候能见到沈巍，却再未能如愿见到沈巍一面。
也许就是一场梦吧。梦醒后，生活还要继续。
可是，为何此刻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，却更像是梦一场呢？


赵云澜在行将就木、弥留病榻的时候，又见到了沈巍一次。
似乎还是年少时见过的那位翩翩公子，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。
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美，如同一池清澈潭水，如同藏了千万年无人知晓的漫长岁月。
“此生可有什么愿望？”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赵云澜的床边，伸手握住赵云澜苍老的手掌，语气平淡仿佛闲话家常。
一时间一生回忆如走马灯般在赵云澜面前闪过：快乐如小儿诞生，悲恸如父母妻子过世，热血如和弟兄们一起习武喝酒纵情高歌。而这些回忆一一在脑海中翻过的时候，最明亮也最温柔的几帧，却是那年奉父命领最后一次镖，遇到歹人本以为绝无生路，却遇到一位神仙公子舍命搭救的短短几天时光。
恍如一梦，又恰似当时才是梦觉，其后的日子，不过是在假寐而已。
“只愿，来生能和你并肩携手，逍遥一生。”赵云澜挥去心底酸楚，望着对方长长羽睫下的如画眼眸，一字一句地说。
沈巍看着他，目光含暖，低头微笑了起来。
“也许，会有那么一天吧。”



（全文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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唉，写这篇感觉特别难过。
原定中间是想开个车的，可是想了又想，沈巍应该不会这样选择。急刹车致歉～
这周的剧集更新真的太……没法说了，舍不得小巍，也舍不得这个夏天。